那些场面至今记忆犹新。

父母不眠不休地工作，白天耕田种菜，晚上用麻草编鞋子。天还没亮，我们三姐弟就要起床。

弟弟要砍完两担比人还高的柴，一担放在家里，另一担要挑去卖；大姐要割好猪草，喂饱家里所有的牲口；我要把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打扫干净，还要和大姐一起把牛粪猪粪挑到菜地里。

干完活后，我们仨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上学。

在这七八里山路上，我们要沿路找人家把弟弟砍的另一担柴卖掉来补贴家用。

艰苦的环境、亲戚邻居们苦口婆心的劝告，都没能阻止我们读书的步伐。我们姐弟仨下定决心，无论如何必须好好读书，出人头地！

我们一心读书，终于取得了回报。

2002年我回到老家县城，取得了教师资格证后在镇上一所公办小学当老师。

当时，教师工资还勉强过得去，假期也比较多，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工作。

大姐在镇上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，收入尚可；弟弟考上了公务员，在国土资源局上班。

家里的光景渐渐好起来，父母操劳了大半辈子也终于可以享福了。

2004年，我嫁给了同校的张老师。

刚开始，我们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。房子周围的环境比较差，窗户外面是一条小巷子，那条巷子是流动摊位的聚集地，说白了就是一个不成文的菜市场。

每天早上，天还没亮就有小贩开始吆喝，接着就是越来越多的人群，互相推搡，密密麻麻的人挤满整条巷子。

由于做生意的绝大多数都是流动摊位，不会有人来搞卫生，所以卫生自然是“脏乱差”。

残菜叶、鱼鳞、鸡鸭毛、动物内脏、塑料袋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随处可见，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飞舞的蚊蝇以及满街乱窜的老鼠。

抛开环境不说，我们租的房子巴掌大，逢年过节爸妈和公婆来城里住几天根本睡不下。而且屋顶还时常漏水。

但是没办法，为了工作我们不得不选择就近位置租房。于是我俩计划多存点钱，在镇上买一套房子。

那几年我们省吃俭用，杜绝一切不必要的花销，能不买的东西一律不买。但是我们攒的钱和购房款相比差距太大。

凭我和老张这么点儿工资，即使不吃不喝也远远不够啊！我为这事苦恼了很久，常常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怎样得到这笔钱。

人一急，就容易干糊涂事。

和我一起任教的田老师看见我愁眉不展，就问我怎么回事。我也就没在意，聊天似的就全跟她说了。

没想到田老师听了眼前一亮，激动地把我拉到一边，小声地说：“你知道，补习班不？”

我心里一惊，学校明令禁止在校老师在外开设补习班，但还是有一些老师阳奉阴违。

也是，一边可以领着学校三四千的固定薪水，一边又可以捞一笔丰厚的油水。这种好事，谁不喜欢？

见我默不作声，田老师又接着说：“你看，你现在每月有三千固定工资，我们周末补习班大概四十个学生，每人一个学期二千块钱，那么一年就是十六万。我们就教语数两科，十六万我俩一人一半怎么样？”

她信誓旦旦地说：“你看，那么你一年就有十一万六千的收入啊，再加上你家老张一个月三千块钱，你俩口子一年就有十五万两千！”

十五万两千呐！

二十万的首付一年多就可以凑齐！想到这儿，我忽然之间血流加快了，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我的心跳。昨夜还在为这件事情发愁，今天就找到出路了？

反正学校不会去查，只是做做样子罢了。他们哪来的时间和精力来管这些杂事？再说了，我帮学生们补补课，也是为了他们好啊，学校也太古板了。我自欺欺人地想着。

毕竟一年多了八万块钱的收入，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！

我脑袋一热，就答应了和田老师合作。

过了几天，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张。他知道后皱着眉头，显然，他很不赞同我的决定。

他说：“紫涵，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。补习班虽然收入高，但是学校不允许呀。而且你们都是自发组织，也没有通过法律程序，如果出了什么意外，谁负责？如果学生在补习班出了什么事，谁担得起责任？谁都担不起！”

我冷静下来后仔细想了想，确实有些冲动，心里有些后悔。可是田老师补习班都要开始了，所有事情都准备就绪，现在退出，恐怕为时已晚。

事已至此，还有什么办法？良心发现也无济于事了，硬着头皮上吧！上完今年，明年就不干了。我心里安慰着我自己。

补习班开在田老师家下面的地下室里。

本来那是房东放杂物的地方，田老师就租了这个地下室来当补习班教室。为此田老师还配备了四十多套二手桌椅，还在墙壁上挂了一块简陋的黑板。

星期六上午我上两个小时语文课，星期天上午田老师上两个小时数学课，教学任务并不算繁重。

教学任务之外，头号事情就是要看着学生们。就像老张说的一样，出了事，谁也担待不起。

还好补习班是在地下室，既没有树爬，也没有阳台可跳，还算比较安全。

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房东堆的那些杂物，有很多生锈的钢铁制品和棍棒刀叉之类的东西，偏偏小孩子又喜欢去那里翻翻找找，所以要时刻注意。

转眼过去了大半年，好在学生们都平安无事。

一个星期一早上，我照常去学校上课。

按照惯例，每周一上午第一节课都要用于举行升旗仪式。升旗仪式之后就是校长的国旗下发言，一般是对上周的情况进行总结和表彰。

升旗仪式开始之前，我隐约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。升旗台旁边站着几个家长，老师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。

升旗仪式开始了，一如往常，但是我的不安感愈发强烈。

最后，教导主任和田老师一起上了台，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。

果然不出我所料，田老师的补习班出事了。但是不是和我一起办的周末补习班，而是她自己另外开的家庭作业辅导班。

这个辅导班就是学生们每天放学后去她家里一个小时，她负责教他们所有不会写的题目。收费是每人每学期一千块钱。

在上周五辅导班放学后，一个男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到了导致左腿骨折，他的家人一怒之下向县教育局举报了田老师私设补习班的事情。

升旗台上田老师低头不语，默默地听着教导主任的处分。最后田老师被学校处以“勒令转移环境”处分，也就是被开除了。

全程我听得提心吊胆，生怕牵扯上我。散会后我一边庆幸我的补习班没有被揭发，一边又对当时的决定后悔不已，有一种想一头撞死的冲动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：以后再也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了！

田老师被开除了，周末补习班也就没人组织。家长们都担心自己的孩子出事，都不愿意让孩子来上课。我和田老师想了想，反正也只有一两节课了，所以干脆就不上了。

田老师被开除后，按照约定打了八万块钱到我的银行账户上，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。直到现在，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。

我偶尔听一些老师谈论八卦，有一次听见一个老师说她回老家时看见过田老师，她在一所乡下初中继续教书。

过了不久，我和老张拿出攒了几年的积蓄，大姐和弟弟都借了我两万，公公婆婆也借了我们一万，买了一套学校附近的小区房。

2006年，我们的儿子张扬出生了。

由于我和老张课程排得比较多，无暇顾及扬扬，每次我们去上班时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家，所以我和老张商量着让公公婆婆和我们一起住，也好帮衬着带带孩子。

公公婆婆到了城里后，我们确实轻松了不少。家务活也少了，孩子也不用太操心，每天回家都有做好的饭菜。

买房子的时候，公公婆婆二话不说把养老的钱借给了我们，现在又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，我心里对他们的感激又深了几分。

2008年初，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意外惊喜从天而降。学校准备让我过完年回来后从教务部调到政教处。

政教处老师的任务就是平时主持集会，管理学生们的日常行为等。虽然我的工作量少了很多，但是工资有增无减！

我和老张都十分兴奋，那天我们一家人去饭店里吃了一顿大餐来庆祝我的升职。

可是高兴没多久，我却因这件事情郁闷不已。我升职了，那么在学校里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拔高了不少。这样一来，求帮忙的人也就多了。

过年前几天，我拉着婆婆一起去街上买年货。高兴地买买买回家后，发现沙发上坐着堂姐一家。

见我回来了，堂姐连忙挤出一抹笑容，热情地拉过我坐在沙发上。仔细一看，才发现茶几上摆满了礼物！

不得不说堂姐出手也是十分阔绰的。她送给我一瓶香奈儿的香水，给老张买了一双真皮皮鞋，给扬扬买了一套婴幼儿玩具，还给公公婆婆各买了一罐进口老年奶粉。

另外还买了一些包装精美的礼包，加起来一大堆东西摆在茶几上，着实把我吓了一跳。这是什么阵仗，难道堂姐一家一夜暴富了？

我受宠若惊地被堂姐拉着坐在中间，堂姐拍了一下坐在一边的小外甥的脑袋：“还不快点叫姑姑？！”

我连忙笑着说：“不碍事的，小孩子叫不叫都没关系。”

接着堂姐拉着我热情地聊起来，与其说是聊天，不如说是表姐在生硬地套近乎。

我听着堂姐扯东扯西，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话，表面上装作聊得热火朝天，实际我心里疑惑得很：我们平时根本没什么交集，也就逢年过节见个面，堂姐今天怎么这么热情？还带着如此丰厚的礼物来我家？

过了没多久，表姐实在扯不下去了。天文地理、街坊亲戚八卦，连国际局势都被她讲了个遍，还有什么好讲的？表姐终于道出了她此行的目的：想让我跟校领导打个招呼，让小外甥当插班生。

接着堂姐又是对我一顿猛夸，给我带了个可以戳破天的高帽子，然后又表示对我极度信任，说什么“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”。

人家都上门来了，你还有什么办法？况且带着这么丰厚的礼物，你有脸拒绝？我只好勉强答应了。

临走前，堂姐满脸春风得意，又是感激又是夸赞，把我吹捧地“天上地下，绝无仅有”。

把表姐送出门，我回到家里瘫在沙发上。这聊一次天可真不容易，要了我半条老命。

可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。

表姐回家后，向亲戚朋友们大肆宣传我多么厉害。于是登门拜访求帮忙的人越来越多，都凭着一张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让我为难。

长辈们倚老卖老：不答应就是不给他面子、远得没边的亲戚都可以说：这几年对我家多有照顾……

年关将至，三大姑八大姨全都挤在我家，弄的和开家族大会似的。实际上我哪有这么神通？

我们一家人都心烦意乱，这几天身心俱疲，嘴巴皮子都要磨破了。

他们想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来占我们便宜，我们要绞尽脑汁婉言拒绝。

一大群亲戚聚在一起，叽叽喳喳议论纷纷，以我为中心把我“包圆”了。

性子直爽的婆婆干脆一拍桌子：“我们家紫涵就不是人啦？一天到晚满足你们的这个那个愿望？我今天话就撂这了，谁再这么自私自利小心我翻脸不认人！”

我脑子昏昏胀胀，听见婆婆这一声怒吼，感觉一瞬间世界都清净了。那时候恨不得拿起大旗子为婆婆呐喊助威。

婆婆的暴脾气那可是出了名的，所以大家都怕她三分。三大姑八大姨在婆婆面前乖得和兔子似的。

婆婆这一发脾气，大家也就陆续讪讪离开了。谁还自讨没趣？小心轰你出去哦。

当天晚上，我们果断决定：去海南旅游过年。这时候谁还管那些世俗的眼光？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携家带口赶往长沙坐飞机，飞到海口。

这时候连省钱都不计较那么多了，刷卡走人，走得越远越好！

过了个清净年，答应的一些事情还是要帮忙。返校后我便马不停蹄地提着礼物向那些亲戚“烦”我一样去“烦”那些校领导。

这时候我发现我就是个中介一样的存在。那些我所讨厌的亲戚朋友把我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，一环套一环。

如果我不学会拒绝，那么我将会为了满足他们的欲望而奔波；但是换位思考，如果那些校领导学会了拒绝，那我不也是要碰一鼻子灰？

我恍然大悟：这是一张人际关系网，而枢纽就是利益。你我都位于这张网上，挣不脱、逃不开。而这只是社会关系的冰山一角而已。

那些校领导家里也是人满为患，幸好他们对我还算客气，答应了我的请求。“任务”一件一件完成，我长舒了一口气。这感觉，就像跑完了马拉松一样。

 写在最后：

我教书至今十六载，其中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情，多如牛毛，又灿如繁星。我也在一次一次的磨砺中学会了很多道理。

和田老师办补习班，我知道了做人不能违背良心；在冗杂的社会关系网中，我体会到了“你必须善良，又要有点锋芒”的真谛。

教诲他人，也教会自己：三尺讲台，育人，也育仁。

本文来自教师枕边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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